泪水浇开的娇弱花朵(短篇小说)
悠 哉/文
我轻轻拧开病房的球形门把,一闪身悄悄溜了进去。我看见:妻子合目躺在病床上,床头柜上搁着那枝娇弱的康乃馨,它插在一个玻璃罐头瓶里,花朵和叶片蔫蔫地耷垂着。近午的秋阳透过旧竹帘子,洒在她苍白而瘦削的脸庞上,映出一栅一栅的光,烘托出丝丝缕缕的暖意。洁白的被子上,也映出一栅一栅的光,只是由于被子不平展,那线条显得很不规则,曲里拐弯的。
将脚步尽量放轻些、放慢些,我默默地走到病床前。我屏住呼吸,侧耳倾听,妻子的呼吸很顺畅、很均细。很难想象,这是一个白血病患者的呼吸。和她的体香一样,她的呼吸呈粉末状,略显绯红色,嗅起来好似印度迷香。这种气息弥散在整个病房里,是我素日喜欢闻的。我情不自禁地开怀笑了,无声地笑。在我们虽不长却无比幸福的新婚日子里,我曾在婚床上闻到过这种气息。我把脑袋偎在她迷人的胳肢窝里,一次又一次地嗅着她的体香,嗅过左边又嗅右边。我发现,她的体香在胳肢窝里散发得最馥郁,简直浓得化不开了。嗅过体香后再去和她亲吻,吸纳她呼吸中的馨芳气息,啧啧,别提滋味多美了!我每每遐想:倘若将来某一天,我病成她这副样子,我的体香和呼吸该是浊臭逼人,颜色黝黑吧?一想到这儿,我便打起冷战,心底油然生出自厌的感觉。对于无可把握的虚幻未来,我总是缺乏足够的信心。我的心中,充满无边的恐惧和莫大的忧伤。
妻子病体恹恹,呼吸却这般馨芬,令人陶醉。这足以说明,她是人世间多么稀罕的女孩子啊!
遗憾的是,如此可爱的女孩子,竟然身患绝症!不久,她将离我而逝!
想到这儿,我愈加悲不自胜。若不是个男子汉,此刻我定要伏在妻子身上,搂着她娇弱的病躯,痛痛快快地哭一场的。
许是我的呼吸粗重了些,抑或我吸溜鼻子的声音惊扰了她,妻子猛然间睁开了眼睛。
“老公,你来了?”
“嗯,来了。”
她这口气息是土黄色的,闻起来味道略次一些,仿佛葡萄酒跑了味儿。
“有一星期,你没过来了。”
“工作忙……我……我出了趟差。事情很紧急,没来得及过来打招呼。”
其实,我说的是假话,哄骗她的。上周末,老板将我炒了鱿鱼,原因是:为照顾患病的妻子,我时不时地迟到和请假,工作效率也不高,经常顾三不顾四的。那天下午,我精神恍惚,在订单上出了纰漏:填写金额总数时,我在大长串数字后面漏掉一个“0”。老板发现后,二话不说吩咐会计结清我的薪水,狠心地把我开除了。
“你的工作,总是忙……”
妻子轻喟一口气。她这口气息是棕褐色的,闻起来味道又次一些,好似酸菜缸盖打开时散发的。我不皱眉地默忍着。
我一星期没过来望慰妻子,还有个不能启齿的原故:瞒着卧病的她,我偷偷回了趟老家,向我的亲戚朋友伸手借钱。私下里,医生曾向我透露说:对她的化学治疗已经失败,动手术是势在必行的。眼看她的病情日渐加重,再也耽搁不起了。但是,他们听说我是为治愈无望的妻子筹措巨款,纷纷摇头摆手。有的哈哈讪笑着走开;有的奉劝我趁早和她离婚,将这个拖累摆脱掉;有的开口替我做媒,声称凭我现有的条件,管保能找个更年轻美貌、身体健康又有生育能力的;有的反过来呜咽着告艰难,恳望我将一大笔款子借给对方,翻新一幢并不破旧的房屋。没奈何,我只得两手空空地坐火车赶回京城,回到急需照料的妻子身边。
“已经忙完了。今后,我不会再忙。我可以天天过来陪你了。”
“瞧!你送给我的那枝康乃馨,叶片已经打蔫,花朵也合拢了!”
她这口气息是浅绿色的,闻起来味道又差些,仿佛捺死一只臭虫后散发的。我仍旧默忍着。
“该换水了。”我强颜欢笑,忙将花瓶拿在手里。“你安心躺着,我去换水吧。”
“不,别换水!拿来,给我吧!”
妻子用两只肌肉瘦干的手臂支撑着,勉强使自己坐起身来。这耗费她不少力气。握着她的臂肘,我感觉,她的皮肤像是粘贴在肘骨上,飘轻飘轻的。
啊,我可怜的爱妻,你瘦成一把皮包骨了!
妻子倚靠着床栏杆,我将鸭绒枕头垫在她后背上。她吁出一口紫色的气息。我闻着,味道又差了些,仿佛晕车时呕出的。
我将花瓶递给妻子。她一把搂在怀里,仿佛搂着自己刚产下的死胎。接着,仿佛颈骨无力支撑她的脑袋,她将脑袋一耷,嘤嘤抽泣起来。泪水纷纷扬扬,洒落在康乃馨上。经过几个化学疗程,她的满头青丝已经掉光,剩得几根稀稀拉拉的毳毛,在簌簌地胡乱抖颤。此刻,她泣出的气息呈深蓝色,仿佛泔水桶里散发的,愈发难闻了。
“老婆,别哭!听我说,你别哭!”我满怀凄恻,央恳道。
“如今我别无亲人,唯有依靠你了。想起这个,我心里就凄凉,感觉酸酸的!”
“你别说了,别哭了!”
妻子晃晃垂下的脑袋,仍是呜咽不止。
“你不该和我结婚的,我成了你的负担,你背不起的包袱!”
“别这么说,也别哭!你这么一闹,我心里也觉着酸酸的。”
我的悲泪哗地涌出来,止也止不住。
听我这么说,她不禁扑哧一粲,忙取纸巾揩拭眼睛。她的眸子湿红湿红的。还有,眼眶也是湿红湿红的,仿佛刚涂抹过胭脂。
“你不懂,你不懂呀!我哭,是有原故的。瞧,你再看看这朵花吧!”
我转脸一瞅康乃馨,顿时惊诧万分——
呀,神了!只见花瓣娇艳地张开,叶片舒挺着,微微打晃,仿佛雨过天霁,花枝在和风中摇曳的情景。
“咦,好奇怪呀!”我拭去泪水,惊喜莫名。
“这个奥妙,是你走后我才发现的。”妻子神神秘秘地悄声说,“那天,我见花朵开败了,心疼地搂着花瓶哭泣起来。我的泪水滴落在花瓣上。没想到,我的泪水浇开了娇弱的花朵,她竟然起死回生,重新绽放了!”
说到这儿,妻子咯咯地妍笑。此刻,她的气息呈玫瑰色,重又变得馨芳,宛然晚风拂过丹桂散发出的。我欣喜地翕动鼻翼,吸纳起来。
“此后,我天天搂着花瓶哭,让泪水滴在花瓣上。”
“别说了……”突然,我意识到什么,不禁失色。
“唉……唉……遗憾的是,”妻子顾自喃喃着,她的神色转为凄黯,口气满带怅惘,“我身子原本虚弱,泪腺发育不良。现如今,我的泪水越哭越少了……”
“你别说了,也别……”我又拿话拦她,话没说完,泪水涌出了眼睑。“我来浇!我有的是泪水!我来浇!我的泪水比你多!”
“不,不!老公,你不懂!”妻子慌得连忙勾下脑袋,用脑袋和环起的双臂护卫着花瓶,仿佛生怕我将它一把攫取,硬生生给夺走。“这朵花儿原是女性的,只能用我的泪水浇灌。男人家的泪水偏咸,水质偏硬,花儿太娇怯,禁受不起的!”
她这说话很有道理。我无可辩驳,只好无奈地笑笑,任由她哭了。
待她哭泣完毕,我掏出纸巾替她拭去脸上的余渍,好言安慰了她一回。我又服侍她洗漱、吃饭、小解、服药。
“这药丸,可难吃了!”
“药哪有好吃的?来,吃吧!吃了它,它们才活不了!”
“吃了它,它们就活不了?”
“那当然!它们给药死了嘛!”
听了这话,妻子开心地一粲。她将手心的药丸放进嘴里,喝了两口温水。
“瞧见没有?”妻子伸出纤弱的手,指指近旁的空病床。“昨儿夜半,老太太撒手去了!走的时候,她身旁没一个亲人,只有我以泪相送!”
说这话时,她吐出的气息是墨色的。唉!很不好闻,我不便形容出来!
乘着妻子睡午觉的工夫,我做贼似的悄悄溜出了病房。接着,我拧开走廊上的一扇窗户,腾身一跃飙蹿上去。值班护士听到走廊上有动静,掀起服务台的挡板走出来。乍一见我,她拔尖嗓门喊叫起来:
“哎,哎!七号病房的家属,你别走呀!这个月的医疗费,该结帐了!”
“好的,好的!我先上趟厕所,解大便去。完事后,我会来办——!”
话没落地,人已跳到窗外了。一不小心,我踩着花圃里的一朵菊花。幸好,花儿没给踩坏!我忙将歪侧的花茎扶正,道了声“对不起”。接着,我撒开双腿奔跑起来。只消一口气,我便跑出了医院住院部的铸铁大门。
这家医院位于一条交通繁忙的马路旁。紧挨着住院部大门,是一个行人过街天桥。我得走过天桥,到街那边乘公共汽车去。来到天桥底下,我停住脚步,扭头张望,护士小姐没有追赶出来。这下子,我宽心了。我整了整领带,将呼吸调匀,一步一迈地踏上天桥的台阶。
走完台阶,须得过一段平坦而狭窄的过道,才能到街对面去。往常,这座过街天桥的过道上有外地盲流来摆设摊点,兜售些小商品:小梳子、旅行刀、指甲剪、塑料花……之类的便宜货。商贩们不仅扯起嗓门吆喝,吵得你心烦,而且会拉着你的手,扯住你的袖,弄得你怪腻味的。万幸的是,今天过道上很安静,没有一个流动摊点,也听不到吆喝声。汽车驶过的声响不绝于耳。举头仰望,长天一碧,秋阳朗照。阵阵惬爽的金风吹拂过来,将我的额发吹起老高,壁立着。骤然间,我揪紧的心开朗了好些。我宽慰自己说:
“这样好的天气,人是不应该太悲观、太颓丧的!”
走到过道中间,突然,一只手拽了拽我的裤管。
我忙回头瞧,见一个姑娘,穿着一身校服模样的衣服,依稀是个中学生。见我回转头了,她忙喊“大哥”,接着双膝跪倒,两手撑地,朝我使劲叩头,同时示意我阅读铺在过道上的白纸。我好奇地蹲身观瞧,原来是一张《求乞告示》,内容说:
她父亲是某某省某某县某某乡的农民。因为外出务工,下矿井开采雄黄,他不幸感染了慢性砷中毒病,丧失劳动能力。目前,急需20万元医疗费。通过向亲戚朋友借债,和好心人的捐款,她家凑到7万元,尚差13万元。她在家乡某某中学读高二年级,任学习委员,成绩优异。父亲遭难了,做女儿的不能见死不救。不得已,她只能中止学业,千里迢迢来到京城求乞。恳请善良的人们以慈悲为怀,慷慨伸出救援之手,帮帮我吧!
“谢谢好心人!谢谢!!谢谢!!!”
在以上一行毛笔楷体大字的下边,附有几张复印件:
一、 她本人的身份证;
二、 她所在中学开具的准予她休学一年的证明;
三、 她读书期间获得的校级奖励证书;
四、 当地政府开具的证明材料;
五、 给她父亲治病的主治大夫开具的诊断书;
六、 她父亲住院治疗期间各项花费的结算收据。
仔细读完《求乞告示》,我登时愣住了,同时倒吸一口凉气。
我询问了姑娘几个问题。乘着她抬头看我的机会,我细细端相了她一下。
这是一位文静的乡村女孩儿。说不上貌若天仙,不过用“健康”、“漂亮”等词语来形容,是决不过分的。
此刻,姑娘在哭泣,无声地抽噎。在我的眼里,她像含苞欲放的花儿一样美。她的哭泣也像花儿一样美。泪水漫过她姣好的青春脸庞,仿佛潺潺的溪流漫过一片卵石滩,给人以朴素的诗意,无言的美感。还有,她哭泣的气息呈娇艳的鲜红色,比起初夏池荷散发的气息,更加清新芬芳。
啊,久违了!她的气息,何等甘美呀!
这种娇艳殷红的气息,恰是初恋时候我从妻子身上嗅到过的。说起来,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。
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,泪水哗地涌了出来,继而在脸上肆意泛滥。我赶紧掏出纸巾,先抖抖索索地给姑娘揩拭,接着给自己揩拭。随后,我将姑娘搀扶起来,宽慰她说:
“好妹妹,别哭了!既然求到大哥头上,我就不能不管你!”
说着,我摸出衣兜里的钱包,点数了一下:里面有6张100元的大票子,另有几张毛票子。我取出600元钱,交到她手里,对她说:
“好妹妹!这是大哥的一片虔心,你收下吧!大哥恨不得多给你一些,好让你早日返乡,在父亲的病床前尽孝。但是,大哥手头比较紧,身边只有这600元钱,我全都给了你吧!”
姑娘听我这么说,又瞧瞧捏在手里的纸票子,也被感动了。
“谢谢大哥!谢谢大哥!谢谢!谢谢了!不过,您舍得太多,小妹领受不起!小妹只拿一半,另外一半还给大哥,您自己留着用吧。”
说着,姑娘将3张票子塞回我手里。
但是,我将票子又交到她手里,丝毫不带犹豫。任凭脸上的泪水静静流淌,我郑重其事地告诉她:
“听大哥的话,你都拿去吧!这些票子,对大哥来说毫无用处,我不再需要它了。好妹妹!愿你父亲早日康复,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!”
“什么?这些钱对您……毫无用处?”
似乎怀疑自己听错了,姑娘睁大了眼睛,凝望着我。她晶亮的眸子里,闪动着惊讶和困惑。
“是的,是的!这些钱,对我确实毫无用处!”
说话时,我冲动地纵身飙蹿,踏上了过街天桥的栏杆。紧接着,想也没想我就张开双臂飞身跳下,同时高声喊道:
“我只愿面朝大海——!”
一声紧急刹车的鸣笛,将后半截话给吞没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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